自酌

Section Three：『Night』-深夜

琳曾以为，这场STIC考试，会成为她生命中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这没什么好怀疑的，她的认为十分理所当然，她自认自己是个一向不怎么被情绪影响的人，在一次国际大考实施跨国作弊还是让她惊心动魄，双手抖得不像平时的自己。
但在一切发生之前，琳还在相信他们都会成功，迎来属于他们的黎明。就如同她之前所经历的每一次考试，她只有那一次失手，而此刻那个认为举报抄袭只需要重考的傻瓜还和自己是同一阵营。
这次不也是这样吗？经历了一波三折，和她豁出自己的“表演”，她也不过是被取消了成绩。
尽管班克中途有反悔，尽管她最后不得不背下两个部分的答案，尽管她为了提前离场硬生生让自己吐出来，尽管她被那个总监考官追了半个小时——
答案还是被一字不差地发了出去。

从目的上讲，他们确实成功了。
琳原本以为过了这一关，美好的康庄大道即将在她面前铺开，她再也没有后顾之忧，可以完全依靠自己出国上学。
而她现在才明白自己实在是涉世未深，愚不可及，天真太过，她甚至付不起这次任性的代价。
——最黑暗的时刻，不会是情况还能有所转机的时候。

琳现在莫过如此。
她失神地盯着审讯室里的班克，对方向来笔直的脊背蜷缩着，带着颓然的意味，那夹藏着深深地、对未来失去控制的恐慌的弧度让琳咬着唇，手指紧紧抓着自己的手机，边缘隐隐泛起苍白的颜色，她死死闭紧了双眼才让泪水悬停在眼角。
她到现在也不相信眼前的一幕是真的。
因为这是她所设想过的最坏、最坏的那种情况了。

——班克被发现了。

＝＝＝＝＝

这不是他想的结局。

面前是两个STIC监委会的负责人，他们表情严肃，先是互相商议了一番，然后打电话回STIC监委会总部询问应该对他这个在考试过程中使用电子词典的考生做出怎样的处罚。除了他们的谈话声之外，房间里只剩下椅子划过地板的声音，有些凸显又有点刺耳。
而他就坐在一边，面前是白色的树脂课桌，他双手搭在上头，那温度好像他的双手握着冰碴一样，刺骨的冷不顾身体本身温暖的留恋，缓慢而强硬地钻进来，顺着静脉蔓延至心脏。
心脏无奈而徒劳地跳动了一下，那寒意便极迅速地蔓延到全身的各个角落。
班克无意识地将两手握到了一起，仿佛这样能留住那上面仅剩的体温。他觉得有点冷，但他抬头看了眼房间里的空调。
二十七度，没有比这个温度更适合澳大利亚的夏天了。

他其实该紧张的。
班克只是坐在那里，不发一言，他游神般地思索着，双目失焦地盯着空气里一个虚无的点。
他其实应该会很紧张的——国际大考，跨国作弊，他被发现，虽然目前还仅仅认为他使用了电子词典。
回想起被发现的那一霎那，他到现在依旧想不通自己怎么会那么冷静。尽管那时手指有些发抖，却还是完完全全删掉了手机里所有有可能指向自己作弊的信息，一个不漏。
可这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班克的英语水平足够他独自一人在美国学习和生活，自然听得出桌子对面那两个人——此刻就像是掌握着对他的生杀大权——越发严肃而凝重的语气。
门边传来扣门声，一个女人推开门。班克觉得这人有些陌生，听到她和那两个负责人开始交谈他才意识到这个女人的身份，是泰国驻澳大利亚大使馆的人。

他一瞬间感到了内心深处传来熟悉的恐慌。
就像之前无数次紧张那样的恐慌感。
是的，没错，之前一直那么冷静只是个意外，自己还是自己。

——真的是这样吗？
班克心里一颤，这声扪心自问让他一瞬间变得惊慌失措，他发现自己的视线控制不住地划脱出去，他发现自己看向了玻璃墙外，看向了与自己一墙之隔的女孩。
他看见琳坐在那里，嘴唇咬的发白，似乎感觉到他的目光，缓缓收起手机，抬眼回望回来。

那是班克第一次从琳眼中看到了如此不受控制的情感，一切慌乱和担忧都来不及藏好，就被自己看了干干净净。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他有些震惊，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是真的——他甚至反反复复地盯着琳黑色的瞳仁，仿佛想从中找出哪怕一丁点平时的冷静。

可是没有。

没有。琳眼中只有止不住的惊惶，她抬手掩着脸，低下头，纤细的肩膀颤了两下，就之后就仿佛一切趋于静止，再没了别的动作。此刻的她再也不是以前那个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无比冷静的天才，而只是一个纯粹地像所有人一样会为自己的伙伴担忧的普通女孩。
班克有些失神，自己……算是她的伙伴吗？这次STIC考试，是自己逼她入伙，也是自己被发现，才连累她不得不在考场上给自己催吐——虽然他不知道他离开考场之后会发生什么，但他知道琳一定会那么做，他就是知道。
他只是不知道，琳是为了计划成功拿到自己的那笔钱，还是单纯地不想让他们之前所有的努力功亏一篑。
他希望是后者，但愿是后者，也只能是后者。
班克如此想着，看着一墙之隔的琳，缓缓对她露出一个微笑，带着安慰的意味，轻轻点了点头。

所以，请听我说，琳。
他说着，没事，我没关系。
他说着，你没事就好，好好休息，你太累了。
他说着，在外面坐着，别冲动，一切都让我来。
听见了吗？你听见了吗？

直到这一刻，班克终于明白，过错永远不会因为金钱而弥补。他之前居然会可笑地以为，自己把争取来的那笔钱转给琳，已经足够了。
但事实是，用真心交换真心，才是这世上最真诚的致歉。
他以前明白，现在却反而不懂了。好在，现在挽回，还不算晚。

此刻，班克在心里说着，竭尽全力把自己的意思从眼神里表达出去。
此刻，请允许我用真心向你致歉。
既然我已经被发现了，那就让我一个人承担这一切吧。
以及……

——我喜欢你。

＝＝＝＝＝

琳看着班克，看他嘴角轻微地勾起，做了一个微笑的动作。
然后他冲她点了点头。
那一瞬间，琳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狠狠撞击了一下，闷痛让她咬紧了唇，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下，顺着眼角，抚过她的脸颊，悬停在她的下颌，缓缓地、缓缓地滑落。
她徒劳地捂着脸，身体靠向椅背，仰起头，似乎这样就能让眼泪倒流回去。她没吭声，她甚至还想忍住肩膀的耸动，却无论怎么努力也做不到这一点。
她默默地流泪，手指颤抖着划开手机。

雾气朦胧间，她看到昨天东升的朝阳，一望无际的碧波，纯净无瑕的悉尼歌剧院，和两个志存高远的少年。

她错了。
琳从未有一刻意识到自己之前的过错是如此的不可宽恕，即使是那时得知班克因为自己失去了奖学金考试的资格，她也不过是有些震惊，加上失望，略微的心疼，仅此而已。
她紧闭着眼睛，无力地靠着椅背，仿佛这个世界上都再没有能支撑她站起来的东西了。

琳的手指在那唯一的合照上悬停了很久，只不过这一次，和逃不过地心引力的泪水不同。
她挣脱了那些别的一切，按下了Cancel。退回到桌面，她直接将手机关机。

她不愿意。
她手指每一次用力，都带着义无反顾的决绝。
她不愿意删掉他们唯一亲密过的证明，尽管这有可能会辜负对方的想法，作为线索将自己这条漏网之鱼也一并发现。
可那又如何呢？

琳抿了抿唇，勉强露出一丝笑意，那笑意却又那么真实，而发自内心。

大不了，也就是接受自己错误的惩罚罢了。
琳对自己说。
和班克一起，无论怎样，她都甘之如饴。